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记者 陈梦溪
▋许多研究者不愿下笨功夫
书乡:您在山东做工人时读到王小波,被感动了,后来是如何动念来写传记的?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房伟:我第一次接触王小波是在1997年,那时我在一家企业工作,读的第一本王小波的书是《白银时代》,初读感觉和自己以往的阅读经验,有很多差异,这也对我的文学观念造成了冲击。但那时还不太理解,过了一段时间,经过了社会的摔打,对他的作品又有了新的感悟,从《黄金时代》开始,系统阅读王小波的作品,逐渐有了心灵共鸣。我们在90年代遇到的心灵困境,与王小波的时代有不同,但也有着诸多联系。可以说,王小波的作品,让我有了应对人生困苦的勇气,也鼓舞我挣扎着走出泥沼,通过考研改变了命运。读研究生之后,我对王小波的兴趣,从读者的方向转到了研究方向,我的硕士毕业论文是以王小波与鲁迅之间的比较论为题展开。王小波成了我思考整体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“撬动点”。这之后,我保持着对王小波的研究兴趣。
中国当代文学的学术型传记写作,一直是研究的短板,这里有很多原因,传记写作的材料收集取证困难,也面临着诸多禁忌,现在很多青年当代文学研究者,都不愿下这个笨功夫。但是,严肃的学术传记,对当代文学史有着重要价值。我虽能力有限,但愿以绵薄之力,在此领域做点事情。而且,在我看来,王小波对中国当代文学,尤其是90年代之后的转型,有着重要象征意义,值得去认真研究。
王小波李银河夫妇与外甥姚勇 姚勇提供(姚勇毕业于清华计算机系,还曾加入过乐队“水木年华”)
书乡:您的许多采访是在2012年完成的,这本书从采访到出版经历了比较长的时间,您为这部传记做准备一共多少年的时间?
房伟:我有给王小波写传记的想法,应该是在读博士期间,后来陆续做了很多准备,从2012到2014年这本书的第一个版本,我做了大量的采访和资料的寻找。2018年的第二个版本,再到今天的版本,这期间,我只要有机会,就会去做相关的采访与资料收集,我也找到了不少新的材料。比如,王小波作品的海外传播问题,我这几年还在写相关文章。2023年版的《王小波传》,有不少新的材料,也有我这些年,持续对王小波问题的思考。
书乡:距离王小波去世只有二十多年的时间,他生前许多家人好友还都在世,您在开始写作前曾有哪些顾虑?
房伟:要考虑的事肯定很多,比如王小波粉丝们的认可度,比如大量的亲朋好友的沟通工作和第一手的资料寻找与爬梳。我想,对于传记材料的选择,既要坚持第一手资料为先的基本原则,也要有相应的灵活处理,比如,对于一些有争议的问题,可以将已找到的资料进行对比,让读者自行判断。王小波的确是一位特殊的作家,也因此具有很重要的文学史价值,我不敢说自己的研究,就一定是无可争议的,也一定会存在很多缺憾。如果我们当代学者都回避当代作家传记的写作,时间长了,很多当事人不在了,很多资料遗失了,将来写作起来难度更大。
把目光放在现代文学我们会发现,鲁迅的传记就有几十种,沈从文、丁玲等现代文学家的传记也非常多,由于种种原因,当代作家的传记,似乎成为了某种大家规避的领域,很多中青年学者也不愿涉及这个领域,对高校而言,这类选题难发文章,难申请课题,难以获奖,“出力不讨好”。我是个执拗愚笨的人,我的想法就是,艰难的基础性工作,总要有人去做,我们尽力去做,给后面更有水平和能力的青年学者,提供一点研究基础。
▋在出租屋写传记被冻醒
书乡:这本书花了很多篇幅、几乎事无巨细地写了王小波儿童时期和少年时期的经历,这些经历对他的写作有至关重要的影响,以生活场所为转移,以王小波的视角记录他的所见所闻所感,串联起他的创作,以及这种生活环境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,对王小波的创作产生了何种影响,是这本书的一条线索,您在构思时有过哪些结构想法,最后为何选择了这一种?
房伟:作家生活空间,会对他的精神成长,产生难以估量的,潜在的影响。作为一个50后作家,王小波的成长时代,几乎与共和国的历史同步,而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经历与感受,也是王小波日后创作的重要源泉,王小波也以此来展开他的人生思考与严肃的文学探索。“革命北京”与“边地云南”“海边的胶东半岛”“现代化的北京”等地理空间,都构成了王小波精神成长的线索,也构成了他作品的重要的地理空间。
书乡:书中采访了大量王小波的亲友,如他的母亲宋华、好友胡贝等人,您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的他们的,又是如何让他们接受您的采访的呢?
房伟:传记写作,与传主的亲朋好友的沟通,是重要工作,需要诚心和耐心。感谢好友,人民大学的杨庆祥教授,梁鸿教授,华东师大的黄平教授,北京师大的张莉教授等朋友,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,我一点点地做工作,认识了胡贝老师、评论家李静女士,再接触到了王小波的小学同学、好友、插队时期的朋友等,再一点点地采访王小波的家人。这期间有不少困难,但更多的是让我怀有感恩之心,我只是个普通的研究者,感恩这些朋友给了我极大的支持与鼓励。
写作《王小波传》,没有什么课题经费,也申请不到课题,完全是自费来做这件事。当时我在山东某高校任副教授,收入低,家庭负担也比较重。好在济南到北京比较近,我利用业余时间,往返在北京与济南之间,我当时就住在人民大学旁边的一个逼仄的出租屋内,北京的冬天很冷,我经常被冻醒,好在有着朋友们的支持,总算是坚持了下来。
书乡:王小波的爱人李银河女士是颇受公众关注的人物,王小波去世后李银河也成为了其作品和本人的推广者,您在写作过程中与李银河女士探讨过应该塑造怎样一个王小波吗?
房伟:感谢李银河女士对此书写作的支持。李银河对王小波的作家之路,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。她既是王小波的妻子,也是他的知己和坚定的支持者。王小波先生去世之后,李银河女士对王小波作品的流传推广,甚至是王小波的经典化,都做出了很大贡献。我想,每个人心目中的作家,都会有着不同的面向。我试图从学术的角度,努力展现王小波的精神成长史与作品的内涵,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理解,存在很多局限。
王小波毕业证 李银河提供
书乡:您在传记中提到婚姻和爱情的复杂性,读者可能对王小波李银河的爱情有着理想化的想象,但事实是他们也怀疑过和犹豫过,也曾对彼此有所不满意,书中点到为止地写了一些;王小波身上还有许多其他谜团未解,包括回国的原因、成为自由职业者的收入状况等问题,您也提出了自己的考证和判断,结果与外界的想象大不同,这些考证对王小波的人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,您在考证的时候遇到过哪些困难?
房伟:任何传记写作,也只能是靠近历史的一种努力,存在很多局限。因此,作家的传记,也应该是丰富多样的。作为传记作者而言,只能在自己的条件下,努力做好。考证的部分比如对于王小波的职业收入情况,要感谢台湾《联合报》的主编宇文正女士,我去台湾时,通过和她的访谈,获得了第一手资料,我们才了解了王小波获《联合报》奖的评审过程及其内部的争议,并对王小波的获奖的奖金有了准确认知,对于王小波的稿费收入,我也做过很多调查走访,特别是对王小波发表作品时的责编,如《花城》编辑文能先生等的采访,才进行了测算。这还要感谢被访者的热情支持。
▋写作存在代际隔阂
书乡:您在后记中写自己青年时第一次读王小波的时候并不理解,直到经历过一些坎坷,在比较困难的处境中才被王小波打动,“我们遭遇的精神困境,其实王小波早就有了答案”,在今天看来,王小波仍然是有意义的吗?王小波的读者是否集中在某一年龄段?为什么?
房伟:王小波对今天的读者来说,依然有着重要的启蒙意义。爱智慧,爱美和一切美好的东西,在王小波复杂的文本之内,其实有着非常朴素的认知内核,这些东西,应该是常识,但又是如此难得与宝贵。它对我们在困境之中,坚守心灵的诉求,坚守内心的底线,积极乐观地面对人生,都有着重要价值。我想,这个影响,不能以年龄段来简单区分。
《绿毛水怪》原稿 李银河提供
书乡:王小波的特立独行在于他不同于莫言、余华、贾平凹、苏童、王安忆等80年代成名的作家,也不同于迟子建、毕飞宇、刘醒龙等90年代成名的作家,而所谓“非主流”的王朔、卫慧、棉棉、林白,还有韩寒等80后一代写作者,不管是在“文学体制”内还是“市场经济”内,王小波都是游离在外的,“王小波为什么与众不同”这个问题贯穿了整部传记,您认为这部传记阐述清楚这个问题了吗?
房伟:我想,这需要一个不断思考的过程。不能讲王小波和时代脱离,比如,王小波从性爱的角度,阐释小说的主题。这种方式在上世纪90年代非常流行。而王小波脱离体制的做法,在90年代也有着大量作家离开体制的背景。但是,他又有着很大不同,比如,王小波小说的理科趣味和理性思维,科学主义的影响,精英主义高度与深厚的生活经验,保守启蒙的思想与形式上非常创新的小说之间的张力等因素,这使得他处理爱情、历史、知青经历等题材,获得了一种别样的价值境界与别样的表现形式。这一切都让他显得如此“特立独行”。
大学时代的王小波
书乡:您是70后作家,王小波是50后作家,这中间差了一代人,您在写作中会感到隔阂吗?您搜集到了许多当年的材料,这是十分珍贵的,也不易找到,可以聊聊您当时搜集材料的过程和其中发生的印象深刻的事吗?
房伟:应该说,存在着不少隔阂。我也是在资料收集和不断的采访之中,更深刻地理解了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。搜集资料的过程之中,有很多意思的事,记得王小波的小学和初中同学胡贝先生,带着我和陈建宾,一起去教育部大木仓宿舍区,还原当年王小波和他读书和生活的场景。我们还一起去寻找王小波曾工作过的集体企业,北京西城区电子元件厂,厂子早就没了,当年住在附近的工人,大多迁徙到了大红门,我们又一家一户地打听询问那些北京老住户,这些过程,虽然非常繁琐,但也是有趣的经历。
房伟,苏州大学特聘教授,博士生导师,中国作协会员,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数十篇,有学术著作《九十年代长篇小说宏大叙事研究》等7部,长篇小说《英雄时代》《血色莫扎特》《石头城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猎舌师》《小陶然》出版,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,百花文学奖,紫金山文学奖,汪曾祺文学奖等。